一
去医院给母亲取药的路上,我又看到了一丛丛开着白色小花的“六月雪”。
在江南,“六月雪”很常见。过去的岁月里,一到夏天,山山弯弯都会生长出一种像垂柳一样荆棘状的野草,路边、墙角、田间,到处都有过。炎热的天气下,它会开出一朵朵小小的洁白如珠的花束,开得茂盛了,像一层薄薄的霜覆盖在绿茵上,有的地方也叫它“六月霜”。
它静寂地开放在夏夜路边。那一抹淡淡的洁白,不是妖冶的奶白,也不是冷冰冰的苍白,是若有若无的一种浅白,浅到可以忽略不计。不像栀子花那样白的放肆,倒有点像白月光,而且是弦月之夜的白月光,色泽雅致,看过去,心底一下子会觉得静默;那绿也不浓,是“秦桑低绿枝”那样的低绿,但一叶一叶合起来,就绿的密不容针,走近去,一颗浮躁的尘心仿佛也被它映绿了。它那“出污泥而不染”的性格脾性,带着一股“野渡无人舟自横”的散漫和闲适,淡雅而又清丽,浑身散发的都是自然之美,天然之趣,没有一丝矫揉造作之态。
二
昨晚下班匆匆忙忙地去医院接母亲,她已整好行李,在人潮汹涌的路口翘首期盼。晚风吹乱了她的白发,小小的身影在落霞中无比孤单。似乎时光倒流,母亲变小了,成了我的孩子。在茫乱的尘世,只等我一人牵她的手回家,我们相依为命共度风雨艰难。
母亲的病又一次复发,医生告诉我:多年的哮喘已使她的心肺功能严重衰竭。他顿了顿,小心地说:“你要非常仔细地照顾她,让她快乐地度过一个安逸的晚年。”
然而无法摆脱的病严重地束缚了母亲的晚年,剥夺了她很多的快乐。她的体质敏感如游丝,不能遇冷不能受热,不能吃海鲜冷饮,不能剧烈运动,爬不动楼梯,更不能离开瓶瓶罐罐的药。有一次她偷偷地洗了几件衣服,感冒了,被我狠狠地骂,她紧张地看着我,眼里有无奈、伤心和沮丧,她说:“我想帮你做点事,你会累的。”我埋怨的话再也说不出口,哽在某处隐隐作痛。
于是,我的爱变得强大了,我的心灵也变得坚强了,那里住下了亲人虚弱的、被岁月淘空的病体。我想要挣更多的钱,保证给母亲一个安逸的晚年。我不知道生命中是不是会出现奇迹,但我希望我的爱能让母亲的人生绵长些。
除了下班,我和父亲实在是没时间去陪护,就让她一个人呆在医院嘈杂的环境里,看病、吃药、天天打针,手脚细的,全身瘦的,体重不到70斤。但母亲很坚强,乐观,她说不想呆在医院里,想和我们住在一起。于是,我把她接回家。上楼的时候,我蹲下身体,说:“小家伙,上。”我想背她上楼,她怎么也不肯,说被别人看见了不好,会失我面子的。我笑笑问她:“面子重要还是妈重要?当然是妈重要啦。”她非常难受地说:“我麻烦你了。”我蹲着,低头一刹那,眼泪涌出,忍住了,给母亲一个温暖的微笑,问她:“你今天吃了什么,开心吗?” 母亲答非所问:“女儿,我很幸福。”
非常非常地爱她,愿意减少自己的余生去换她多一些快乐的晚年,愿意为她做任何事,只要能哄她开心。我们的生命不可逆转,在坦然等待人生最终归宿的过程中,有人陪着我们一路走来,是上天的眷顾。我也想说:“妈妈,和你在一起,我很幸福。”
三
我在路上走着,风就从我身边穿过,我停下来,风就陪我停下来。天上有一片美好的月,月光下,万物隐去了白天喧嚣的色彩,一律变成了黑白的剪影。不动的是远山,摇动的是近树,都衬着淡淡的天光。思绪弥漫如氤氲的水气,有一丝疼痛自心底弥漫,这样美好的景致,多么想带母亲一起出门分享。
那段时间,我一直在家里去医院的这条路上奔波,路上的风景是我熟悉的,路上我会想一些心事,也许什么也不想,心情是茫然和空白的。直到这个有着白月光的夜晚,我惊喜地看到“六月雪”盛放,我停下匆匆的脚步,久久地伫立在花丛前……
以前,每到夏天,母亲会自己煎制一些凉茶,她最喜欢用金银花,也曾用过六月雪,它们都有清凉解毒的作用。在《本草纲目》中有记载:“六月霜,其解暑如神,凡伤寒时疫,取一茎带籽煎服,能起死回生。”
这属于我一个人的良辰美景,我凝视着眼前这片青青草色,许多隐密的痛楚和欢欣无法言语,交织在心头。默默无言里,我在心中呤诵着“六月雪”这三个字,感到有一种特别的禅机,发人遐想。它的学名叫奇蒿,还有一个很古典的名字,叫“南刘寄奴”。寄奴是南朝宋武帝刘裕的小名,刘裕先世为彭城人,后迁居京口,京口就是如今的镇江。辛弃疾有词《永遇乐·京口北固亭怀古》,上半阙写道:千古江山,英雄无觅,孙仲谋处。舞榭歌台,风流总被,雨打风吹去。斜阳草树,寻常巷陌,人道寄奴曾往。想当年,金戈铁马,气吞万里如虎。
这草树,会是指“六月雪”吗?这小小的野草,有如此高贵的典故,难怪它无论身处何境,看上去总是很清雅秀丽,有一股脱俗的味道。我想借稼轩的名字讨个口彩,弃疾弃疾,愿母亲从此少受病痛的折磨;我也相信“六月雪”,经过千百年的雨雪风霜,它生存下来,如此美好,它一定具有起死回生的能力。
母亲生病了,在这个世界上,最深爱我的人,我最深爱的人,受苦了,而我却无能为力去解除她的痛苦。这种痛蛰伏在心头,想起来就让我难过得喘不过气来。我只有微笑,走好人生每一步,让母亲欣慰放心。
少年时陪母亲看经书,记得一句话,大意是:“拥有病痛,明了生命,苦难欲深,默默无言。”年少时,总想不明白,为什么要默默无言?及至年岁渐长,终于彻悟——人生由不得自己,许多疼痛无法诉说,更无法放弃,只有一个人默默承受了。无论苦难如何深重,不必焦虑、不必烦燥、更不必绝望,默默地耐心前行,等待“春来草自青”的那一刻,静水深流,时间面前,一切都会过去。
当我意识到,我们于这世界只是一次路过时,在路上,我们还要继续跋山涉水,多少爱和痛哽在心头,心底里本有千言万语,而千言万语,尽在不言中。